迷航
他感觉自己在不断下沉。
四肢变得绵软无力,而意识则蒸发到四周,耳畔只听得见隆隆的水声,那女人缥缈而空洞的歌声在漆黑的深渊中回荡……歌声和水声似乎离他越来越远……
渐渐地,他什么也听不到了……
在彻底睡过去前,他看见了游曳在上方的黑影,那巨兽带着鱼群不停地旋转游动。他头痛欲裂,用力瞪眼,终于看清了被鱼群包围的那个身影:
白发红裙的女人,嘴唇有节奏地开合着,似在低唱。
……
棘刺是被吵醒的。
震耳的电吉他和架子鼓的混响从床对面的桌子传来,他忍着睡醒时的头晕,在黑暗中摸到桌边,关掉了极境设的闹钟。昏暗中通讯器的亮光刺得他眼睛发疼,借着光一看,上铺的那位还在熟睡着,看表情睡得还挺香,光照过去的时候不忘翻了个身。
真是奇怪,设完了闹钟,每次叫醒的却是别人,还让别人当了关闹钟好让自己继续安睡的工具人。幸亏宿舍隔音好,棘刺想着,可惜自己不像极境那样,被叫起来后就睡不着了。他穿好衣服走出宿舍,走廊上灯还没开,他穿过昏暗的通道,往甲板的方向走去。
他停在通向室外的门前,上面上了锁,隐约能听见外面海浪的狂哮和哗哗的暴雨声。
那里究竟藏着什么?
***
模模糊糊中,极境感受到了照在脸上的光线。他伸手掩住眼睛,翻过去想再睡一会儿,发觉一只手摸上了他的腰。
“哈哈,别,别,我起!我起…..”
他睁开眼,正对上那双平静的金色瞳仁。
对方收回了作恶的手,从梯子上爬了下去。
“奇怪,今天的闹钟怎么也没响?”
极境换着衣服,小声嘀咕着,他的朋友看了他一眼,眼睛似笑非笑。
“咋了?”
“你再磨蹭,早餐就要结束了。”
“——什么?!几点了,哦该死,昨天和那几个人聊的太嗨忘点了……”
“还不快点。”
“啊,兄弟你等等。”
***
今天食堂里放的是AUS的歌,今日特色餐点是一些煮熟的卷曲触须,说是这里的特产。棘刺没什么胃口,但坐在他旁边的人似乎觉得还不错,吃了不少。
“兄弟你不吃点吗,这东西还挺难抢的,我给你拿点回来?”
棘刺看着极境把第二个空盘子摞在旁边,用手拖着下巴盯着他看。
“我吃过了。”
“啊,对呀,你比我起得早——对了,要不你下次起来的时候顺便叫我一下?”
“你起得来吗?”
“啊,总会有办法的.......可能闹铃还不够响,我再换首歌,你觉得……”
换首歌?你还是把闹铃撤了吧,棘刺想,极境的声音却渐渐消失了,他忽然听到了气泡膨胀破碎的声音,以及——女人的歌声。
那歌声缥缥缈缈,断断续续,像是从远方传来,却又像近在咫尺,他只觉得那歌声中充满悲哀,比冰还要冷,寒得令人发颤。
“……不要抗拒……海……”
“接纳……血亲……”
“……与我们……相同…….”
“…….”
“……棘…棘刺——棘刺!”
他缓过神,感觉到一只手正摇着他的肩膀,极境担心地看着他。
“你不舒服吗,脸色好难看。”
“……没什么,起太早了。”
“你没事就好,”极境站起身,笑着看着他,“正好雨停了,去甲板上透透风吧。”
雨?
棘刺看向窗外,已经平息下来的海面上起了一片浓浓的厚雾,仿佛一座白色的高墙。
“快过来啊!”极境站在餐厅的门口,朝他挥着手,“再不快点一会儿的作战会议就迟了。”
“马上。”
***
他们两个人一起走在甲板上,灰白色的雾笼着四周,空气中浸透着裹着凉意的海风,虚幻的白雾下传来缓缓的涛声,极境一直在旁边说着些什么,大概是有关医疗部那几个可怕的女干员,棘刺想集中注意力去听,脑子里却不受控制地回放着刚才听见的声音。
为什么如此悲伤……是失去了什么吗?
“……棘刺,你有在听我讲话吗?”
“啊?”
脑内的歌声停止了,他回过头,发现极境早已停了下来,他的头发在风中飘散着,像一团雪,上面的红色不知为何变得那样刺眼。
“说实话,兄弟你这样子不是一次两次了,要不去找那几个医生看看?虽然她们,你懂的…...但某种程度上还是很靠谱的。”
“极境。”棘刺看着他朋友的眼睛。
“嗯?”
“你有听到女人的歌声吗?”
“这……我的耳机漏音了吗?我还没买多久呀,还是你幻听了。”
“不是那个,算了,先回去吧,雨又下起来了。”
“行吧,会也要开始了,兄弟你先回宿舍休息,我一会儿给你带点儿点心回来。”
细细的小雨洒在他的身上,棘刺看着极境离开后,侧过身望向远方虚无的白色,深色的海水又开始涌动,一只巨兽从海中跃起,穿透了灰色的迷雾,又消失在雾中。
那是什么。
棘刺呼吸一滞,向后退去,脚底“咔嚓”一响。
他蹲下身子,把被踩碎了的注射器捏在手上。
这里为什么会有这种东西?
棘刺想要回去,迈开脚的下一秒,就感到脚底踏了空。
白发红衣的女人站在雾中,深红色的眼睛满含忧郁。
“……为什么,不回应……”
他心中满是惊慌,下意识握住了武器,海雾突然变得浓稠,他用手臂遮挡住袭来的浓雾,再看清的时候,却发现自己站在岸边,闪着蓝色荧光的海水没过了他的小腿,他的身上沾满了像血一样的粘液,在月光下变成了黑色。
他手里面抱着什么?
棘刺不敢去看,握紧了沾满血污的剑,下意识地喊了什么,周围却寂无应声。他喊了一遍又一遍,却想不起来自己到底说了什么,冰冷从脊柱传到全身,仿佛要将血液冻结。
他看向远方,一轮巨大的月亮从墨绿的海水上升起,高墙般的巨浪从他背后升起,一下子将他吞没。
“……极境——!!”
棘刺朝空中伸出了手,却发现自己躺在床上,头顶白色的天花板一尘不染,挂灯的光线亮的他眼前发晃。他拔掉了手背上的针,跑出了医疗部。
“喂,那位干员,不许擅自出——”
反应过来的医生追着他跑到走廊上,却发现那个人早就不见了。
他在走廊上飞奔着,朝宿舍的方向跑去,忽视了旁边人不满的呼声。他停在自己宿舍的门前,却发现自己身上没有门禁卡,只能不停用力敲着门,希望里面能有人来回应他。
长久的静默后,门突然开了。
他看见极境把门打开,一把抱住了他。
“喂,兄弟怎么了?”
极境不知道发生了什么,两个人维持了这个姿势很久棘刺才放开了他。
“你……”
“做实验被炸迷糊了?有话进来说。”
***
棘刺坐在床边,看着通信器上的记录,又看了一眼日期,感到十分奇怪。极境则继续埋头改他的任务报告,偷偷看了棘刺一眼,把椅子滑了过去。
“喂,棘刺,你刚才那样子还挺吓人的,像是谁死了一样。”
“……”
“不是吧,不可能啊……”
“你在干什么?”
“改上次任务的报告,你要不帮我写点儿?”
“……不要。”
“看来你没什么事,我刚才听说实验室发生了大爆炸,几个干员被抬出去了,你们这次也太……喂,打我干什么?”
极境看着坐在床上的棘刺,对方像往常一样面无表情,只不过头发乱了不少,衣服上沾着药剂的污渍,用力拍了一下棘刺的胳膊作为还击。
“嗷。”
“哈哈,我报告快写完了,你收拾一下,一会儿一起去吃晚饭。”
“你报告这么会儿能写完?”
“你就不能等我一小会儿吗,我还等过你呢。”
棘刺突然不说话了。
“嘿,兄弟,我通讯器你看见了吗?”
“通讯器?”
“我忘了放哪儿了,可能在床上?”
“等一下。”
棘刺爬到上铺,从极境被子下面翻到了通讯器,界面是亮着的,显示着一张AUS专辑的封面,歌被暂停了。
他突然感觉胳膊有些刺痛,不可能是因为极境拍太狠了,他想,把袖子撸了上去。胳膊上有一个细小的针孔,血已经凝住了,皮肤下的血管隐隐浮现。
可能是医疗部的人打的,棘刺没有在意,把通讯器放进兜里准备下去时,手指碰到了暂停键。
他听见了那毛骨悚然的歌声,混杂着利刃切开血肉的声音,还有哭声和喊叫声,乱作一团,棘刺手没有扶稳,摔了下去。
在他脑中一片空白的时候,却被人接住了。
“喂,棘刺你别吓我啊。”
极境把他放下来,摸了一下头上那撮红毛。AUS主唱的声音在室内响起,充满激情。棘刺捂着头倒在床上,极境坐在他对面,关掉了歌。
“是不是上次的任务太累了,博士也太‘心疼’你了,每次任务都让你出,要我说,你下次直接请三个月的假,然后……”
“极境,我们真的离开伊比利亚了吗?”
“啥?这是某种新类型的玩笑吗,我们都离开好几个月了,看来你真的需要休假了。”
“我梦见……大家都不在了。”
“我们两个不都完完整整地待在这里吗,那几个人也是,要是你不确定,我带你去找他们,别乱想了。”
“但是海,那声音……”
“不管怎么样,你都知道我都会待在你身边的对吧。”
极境朝他嘻嘻笑着,棘刺抬起头,却看到了褪去颜色的,沾满血污的脸。
......棘刺……活下去……
“极境!”
“突然叫本帅哥的名字干什么?”
棘刺揉了揉眼,眼前黎博利看起来和平时没什么区别,充满活力,只不过眼里写满了担心。
“我是该休一次假了。”
“那太好了,下次去的地方好像有一个大型水上项目,我们两个人正好能组个队,说不定还能带薪度假......”
“极境。”
“怎么老叫我?”
“......你不写报告了?”
“啧,真扫兴。”
极境把椅子滑了回去,重新拿起了笔,棘刺走向窗边,拉开窗帘的一瞬,看到的是月下墨色的海,一座漆黑的城横亘在辽阔的海面上,像是连绵的山脉。
棘刺回过头望向极境,发现他写在纸上的文字尽是些无意义的涂鸦。
“棘刺?”
他拉上帘子,再打开时,看到的仍是反射着银色月光的平静海面,他身后传来的声音突然停顿了一下,接着被不断拉长,伴随着噪音和电流声,像是被塞进了电子设备。
“活下去...”
声音突然中断,那人的身影也随着消失了,棘刺攥着损坏的通讯器,独自站立在海岸上,白色的浪花舔舐着他的脚裸,血液在血管里沸腾,仿佛整个人都在燃烧。他几乎要咬碎自己的牙齿,不断流出的血溅落在静谧的海水中。
月光落在他身上,照着他满身黑色的血。
活下去……
他挥刀将从海中跃出的东西劈成两半,残骸重新落入水中,将海面染红,那些东西的声音发出凄厉的叫声,尸骸堆积在他身后。
活…..下去……
那歌声变得无比清晰。
“……海的孩子,快回来……”
他不清楚自己现在已经变成了什么模样,耳畔的歌声温柔而又悲伤,那声音并不来自海面之下,而源自血脉之中。
故乡就在前方,容纳一切的海。
活……
AUS专辑中的吉他声不断回响。
迎面而来的浪潮将他淹没,他没有放弃,握着剑刺穿深水中愈发狰狞的海嗣,身上沾满腐败了的血液,剑刃猩红。
他在海底漫步,恍惚中看见白鸟飞过高空,消失在海的尽头。
直到下一次潮水退去时,岸上再无任何人的影子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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